大學畢業了近兩年,重新回到台北,那個讓他盡情揮霍了四年青春的地方。
他站在他再熟悉不過的景美夜市,很驚訝地發現街景竟沒什麼太大的不同;夜市樓上那家看起來不太吸引人的牛排館子還在那裡,底下那家你都會向老闆娘買一份甜不辣與香雞排的鹹酥雞攤位生意依舊興隆(不知有沒有漲價),你「印章師傅」那篇網誌裡頭的那家小印章店,你剛在好友草魚禾的機車後座上的匆匆一瞥,似乎也還在;在夜市一隅,收費很貴裡頭破爛充滿煙味的網咖屹立不搖,你大二時常常在裡頭包檯打一整夜的線上射擊遊戲,直到天明,撐著滿佈血絲的雙眼與報廢的身軀至附近一家名為「大橋頭」的滷肉飯攤位,點一碗小滷配蛋花湯權當早餐(或宵夜?),再一個人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宿舍。
除了一家賣航空版的A片店不知是剛好沒開還是倒了以外,景美夜市依舊是你記憶中的那個景美夜市。
文人果然都太矯情了,說什麼物換星移,寫什麼時間無情地風化了街道的每個角落;結果現代人事與情感變遷的速度更快。
我也變了嗎?當了一年多的兵,我有變嗎?他不禁這樣想。
也許就跟街景一般,表面看不出來;你還是那樣害羞不擅言語,不愛與人交際,對現實感到質疑,沉溺於自己虛幻不實的世界-那是你從十七歲後就沒有也無法改變的東西;可是有些東西你依稀感到不再如往昔,你接受了較多的現實面,放棄了較多的理想,現在的你較少為惡劣的現實感到憤怒,你學會了怎麼關掉感覺,偽裝自己,好讓自己在群體中比較容易過日子。
我變了,只是看不出來,這樣是成長還是衰敗?他在心裡苦笑著;他看著在自己身旁的人渣好友草魚禾想著:或許他也跟我一樣也變了,只是,看不出來。

草魚禾是他在大學五根指頭數得出來的朋友之一。他從沒想過他會跟一個打籃球的運動員、體保生那樣地要好。他對運動員有偏見,他認為他們是一群神經大條,不愛思考,把面孔姣好的啦啦隊員或球隊經理的屄屄當打砲機器,淨日在一面大鏡子前舉著啞鈴擠弄著自己的二頭肌邊面露滿意微笑的瘋子;可是草魚禾打破了這樣的刻板印象;但這樣形容對草魚禾未必是種誇獎,反過來說,這就表示草魚禾並沒有運動員該有的樣子。
走馬看花逛了景美夜市一圈後,他同草魚禾來到河邊的一做籃球場,草魚禾想打籃球,不是他。
他看著那些在月光下跑動的人影,叫囂的人聲,汗水在延展的肌肉上蔓延,充滿力量的跳躍,那是他年輕時就不曾擁有的青春的活力;他看著草魚禾和一大群人從球場的那頭跑到這頭,有人投籃沒進,大家奮力地追逐那顆小球,有人搶到了,於是一大群人又從這頭奔向對面那頭去了;籃球就是這麼玩的。
這時他的視線移到了球場外,有打扮時髦的女生坐在重型機車上,目光隨著球場裡頭的人群游移;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看不出她在看哪個男生,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她看著的那個男生,一定是她的男朋友。
然後他想到了自己。
草魚禾在場內打球,我一個大男人正沒用的在旁觀看,這樣子我倒像極了草魚禾的小馬子了;他不禁流露出自嘲的苦笑,或許他該接受從小到大沒有女性愛他的事實,有哪個女生希望自己的男友在這種場合居然毫無表現地坐在場邊當觀眾呢?
該死的籃球場!他對籃球場這種陽剛味洋溢的場合充滿了怨念。
他又看了一會草魚禾和人群打球,他們還在場上做著一樣的事,折返跑,胸膛吃到拐子還有被巴掌搧到臉的人又多了幾名,他不禁懷疑為什麼籃球會讓一群男人這麼瘋狂?
他想起兩年前他與草魚禾在深夜的世新校園裡,坐在禮堂前的階梯上的那次共飲。
「為什麼教練要我坐冷板凳?」草魚禾發出了這樣的怒吼。
那時他表面沒說什麼,可是心裡卻十分驚訝;草魚禾是他的好朋友,可是他在這之前,從來就沒有感受到草魚禾對籃球有如此的在乎與熱愛;他可以感受到的只有草魚禾對格鬥天王機台與女生屄屄的熱情。
他不禁驚慄地想著,所以別人也是這麼看他自己的;他在別人眼中只是不修邊幅的流浪漢,很會打射擊遊戲,很愛傻笑又不講話的白痴,可是在讀大學時,他對電影與創作的熱愛卻從來沒有人看到,他說故事的技巧從來就沒人讚賞,倒底是哪個環節出錯了?

他想到了到台北當日的那個下午,他坐計程車到草魚禾打工的咖啡店與他會合。
在咖啡店的門口,他看見高大的草魚禾穿著咖啡店裡的紅圍裙和黑西裝褲,從店裡有著低矮裝潢的櫃檯吧裡走出來迎接他;他忍不住想竊笑,這根本是沒有才氣的學生導演,或經費不足無法請演員的爛片才會有的場景-高大的籃球員冒充服務生在低矮的櫃檯裡調咖啡。
草魚禾要六點才下班,他坐在咖啡店裡等待。等待很無聊,可是他習慣了,這種等待起碼比在當兵時等上下班的感覺有靈魂多了;他坐在那邊等待,想著他一生等待過的許多事,如等待靈感、等待翻身的機會、等待畢業、等待愛遲到的朋友、等待一小時才一班該死的高雄83路公車、等待癌症、等待被拋棄、等待答案揭曉、等待終局。
忽地,草魚禾帶著詭異的笑容來到他眼前,向他招手;他那時心想草魚禾大概是要帶他到廚房後面偷吃什麼好吃的,便興沖沖地起身跟在草魚禾的身後。
草魚禾領他到了一個小房間,關上了門,從口袋掏出菸來,點燃。
他也點燃了一根含在嘴邊。
那是間廁所,有不明人士把美味的焦糖馬琪朵與茄汁義大利麵吐在洗手槽裡,洗手槽塞住了,很臭。
草魚禾倒了些藥劑,拿起通水管的器具,屈著身體,使力壓入洗手槽裡;接著草魚禾哀怨地轉過頭對他恨恨地說:「讓你看看前HBL球員吃屎的樣子!」
聽到草魚禾這番話,他笑了,笑得倚在門邊不可自抑,那是他到台北玩後最有印象的幾個場景之一。
沒錯,就是吃屎。從他們把青春獻給了籃球或創作之前,他們就已接受自己不會變成麥可喬丹、柯比或JK蘿琳、史蒂芬金這樣一個事實,可是他們從來沒想到會在自己最有把握和最有熱情的事情上那樣吃屎。
如果能重新再來一次,他們會不會抓住機會,扭轉自己的現況?這個問題他在心裡問過自己無數次,可是答案幾近否定。
下班時分,洗手槽堵塞的問題依舊沒有解決,但也沒辦法了。他看著店內的另一個女工讀生打電話不知跟誰討論著店內洗手槽的問題,掛了電話後,神色疲倦地走向鐵捲門旁的打卡機,打卡,這才是現實的人生。
她一定也不滿意自己,他想。
到底有誰做到了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如果沒有做到的人,是怎麼說服自己等待,有一天奇蹟會發生,有一天夢想終究會實現;但實際上每天做的還是一樣的事,一樣是自己不想做的事。
大家都只是為了活著,難道是我們太堅持了?他想。
他同草魚禾走出咖啡店,拉下鐵捲門;天已全黑了,街上霓虹閃爍,就像當年他們在大學每個鬼混的夜晚,他跨坐上草魚禾的機車,草魚禾則騎車鑽入了車陣,沒入了下班的人群中。








鬼周譯注評:
節錄杜甫 夢李白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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