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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這樣一個立志以文字為職志,但其實只是頂著當作家的名義不事生產,浪費國家糧食,辜負家人期待的廢材人渣,大學畢業之後最害怕被問到的問題便是-「你現在(將來)要做什麼?」
而會問我這種問題的人包括親朋好友、泛泛之交、左鄰右舍。面對這個問題,我總像小男孩遇到漂亮美麗的鄰家大姐姐般萬分羞怯囁嚅地回答:「先當完兵再說吧!」
現在「當兵」已經不能作為敷衍之藉口了,於是回答又變成:「可能再回去讀書吧…」「還不知道耶…走一步算一步吧…」
但還是常會有不識相的人(其實也不能怪他們,他們大概也沒預期會聽到這麼無言的答案)窮追猛打地問:「以後呢?總有個目標吧?」
被逼問到絕境之時,我也不會明說我想當個作家,我會以「可能走傳播業相關的(我心裡想的其實是編劇)吧!」這個自己讀書時唸的科系作為擋箭牌。
不能怪我對點頭之交、甚至是至親好友敷衍、不老實。因為我可以想像當真心話「作家」這一詞拋出來之後,會讓問話的人和我自己陷入多艱難的尷尬處境,彷彿連周圍光線都瞬間跟著流逝變暗;比較客氣溫柔的(通常是親朋好友)會說:「啊啊!作家呀?不錯呀!可是有沒有想過另外一個比較正式的、可以養家活口的職業…」,比較率直的(通常是工作上的點頭之交)就會老實不客氣的說:「作家?閒閒家中坐嗎?」、「阿你這樣將來不會餓死嗎?」,或嗤嗤冷笑兩聲,不再多說什麼,眼神中卻不小心流露出原來自己眼前站了個無用廢材的笑意。
文學的處境艱困。當文人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即使台灣的體育運動環境一樣不好,我還寧願選擇當高大強帥的運動員,只要流汗,什麼都不必多想,把球投進籃框就對了,場邊還有辣妹啦啦隊尖叫說好帥好帥你好帥(好強好強好想跟你上床?);而文人作家?只能孤獨一人坐在一台小小的筆記型電腦前,手指頭敲擊著鍵盤,邊看著自己編織錯綜複雜看似在說A又好像在說B但其實心裡想的原意是C的不切實際的文字世界,邊不自覺地面露出陰險詭譎的傻笑。
這樣的說話方式,在現實的交際場合上完全派不上用場,我很早就發現我完全無法對社交場合那樣簡短機智、卻又毫無道理的連珠屁話做出反應,話題拋到我身上往往就無趣地斷掉了,而我自己又無法有技巧的開啟新的話題(欸!我們來聊個高行健還是莫言吧?!)。
算命的說我這輩子沒有女人緣,或許真他媽的被他算對了吧。終究是在大群體中變成了灰撲撲、不起眼的人渣廢物哪。
我在環保局服役的那段期間,有一次帶了本高陽的粉墨春秋放在辦公桌上,打算在上班閒暇(躲懶)之虞隨手翻閱,我的主管(她是位年紀約五十幾歲的女性老公務員)一時好奇地問:「那是什麼書?」
我彆彆扭扭地答道:「高陽的粉墨春秋…是歷史小說…」
「小說?怎麼不好好看一下考研究所的書,或是去考公務員?」她直覺地驚叫道。
接著她語重心長地同我說了一些學歷在這個社會生存還是很重要的,這是現實面,還有其他辦公室裡有哪位優秀青年考上了公務員,剛好他的女友也在我們局裡上班,才子佳人,傳為佳話。
我聽著我主管的殷殷教誨,心裡崩潰地想著的是啊這樣看來我這個人渣可能要淪落到在第四台大陸(越南)情緣的廣告裡尋求伴侶了吧。
而每次下班騎車回家,我也非常害怕在電梯裡遇到與我家同一層樓的一位鄰居,她是我國中的童軍老師,而她非常之優秀的兒子國小時曾和我同班過。我對她的印象很不好(這句話裡的人稱可以互調),國中時,她常常拿著水果點心之類的禮物,與我們家作為交誼與聯絡感情,順便向我那個當國小老師的母親告狀:「妳家那個兒子怎麼手笨拙成這樣,連簡單基本的幾個童軍結都打不起來,在家要多訓練他生活的技能,現在的孩子都太養尊處優了…」
我那個與我一樣不善交際的母親,手上提著我童軍老師送來的水果點心,微微笑(我常用的梁朝偉式的微笑?)著點頭聽著她滔滔不絕大發議論,偶爾軟弱插上兩句「呵呵…您說的沒錯…唉…我家這小孩ㄏㄡˇ…」
我對這樣的場合充滿了人渣式的怨念。即至我後來離家到台北的一間私校(隔壁人家的小孩考上某國立大學了)唸書,我都懷疑她是不是還常跑來我家說長道短的。
我大學快畢業的那個暑假(也是我父母體認到自家不成材的小孩大概是混不出什麼名堂的階段),回到高雄的老家。一日,我母親笑著對我說:「畢業之後,你想不想搬到我們在澄清湖那邊的新家去住?」
我心裡不太樂意,因為新家那邊有點偏僻,便隨口回了句:「為什麼?」
「因為那邊是獨棟呀,比較不會遇到左鄰右舍,不是比較沒壓力嗎?」
我不置可否。而那時我是多麼的遲鈍,還以為這只是家族單純不愛交際的特性;直到搬家這議題多次被提及,我終於敏感刺心地想到了這件事背後真正的意涵,我感傷地想著,有壓力的,應該是我父母,而不是我這個已自暴自棄地接受自己好吃懶作這個事實的人渣,他們終於也像我現在一般,在面對不相關的人有意無意問出「你寶貝兒子現在哪裡高就呀?」,藉口用盡般地無力反駁招架。
退伍的那天晚上,我嘻皮笑臉地在廚房先偷品嚐我母親剛煮好的菜,邊油嘴滑舌跟我母親開玩笑道:「你兒子剛退伍就找到工作了!」
「什麼工作?」我母親切著蘿蔔,頭也沒抬一下沒好氣地說。
「三百六十行有沒有作家這一行?有的話,我現在就已經在幹這一行了,這不就是有工作了?」
「好!我就等你變成像九把刀或金庸那樣有名的一天。」我母親笑著回我。(她心裡大概在哭泣吧?)
「對了,我環保局的主管今天送我一個退伍禮物。」
「是什麼?」我母親眼睛發出了光芒,充滿興味地問道。
「還不知道,我現在把它拿出來拆了。」
拆開包裝紙後,在我們母子倆眼前出現的是一個小小黑色長方形的盒子,我滿心期待地把盒子打開後,發現那是我這輩子屈指可數收到贈禮的經驗中,不論是至親還是人渣好朋友們都沒有想到可以拿來送我的東西。
一對紅黑對筆靜靜地躺在鋪著柔軟乳白色棉墊的長方形盒子裡。
「派克鋼筆。名牌。」我母親望盒裡瞥了一眼之後,如此淡淡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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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opiho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