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旗在飛揚 聲威浩壯 我們在成功嶺上 鐵的紀律使我們鍛練成鋼 愛的教育 給我們心靈滋養…以上是「成功嶺之歌」的歌詞。其實這首歌我從頭至尾都沒有背起來過,服替代役在成功嶺受訓時,我也只是濫竽充數地張大著嘴混在弟兄們中隨口亂哼罷了(勇敢答數時也一樣)。
在成功嶺上短短的二十多天,堪稱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痛苦的一段日子了。我還記得我國小時所住的老家,夜晚約莫九點半躺在床上等著入睡,卻能聽到附近衛武營傳來整齊劃一的軍歌和答數聲,就這樣搞了半小時之後,漸漸安靜下來,接著廣播器就傳來費玉清那空靈的嗓音:「讓我們互道一聲晚安…」
那時年幼無知躺在舒適柔軟的彈簧床上的我,壓根兒沒有想像到那樣子雄壯威武的歌聲代表的意義與生活;原來那是一大群理著平頭的青年,受著將血骨「鍛練成鋼」的磨鍊,與使靈魂放空昇華殆盡的「心靈滋養」與「愛的教育」。
我得害羞地承認,在點放(放假)時,我和我那一中隊的弟兄浩浩蕩蕩地提著大概是我體重二分之一的大型草綠包聚在火車站前,等著搭車回家;我嘴噴著菸,故作誇張豪放地跟同學們(軍中稱同梯的為同學)打屁,眼睛睥睨著街上那些久沒見到而顯得似真似幻的人群,心裡竟奇怪地升起一股沒來由的驕傲感,覺得現在我也是個保家衛國的軍人了(其實爽兵替代役不具軍人的身份),跟你們這些平凡的死老百姓不一樣了;那是我人生中難得會出現的比較接近雄性動物腦充血式的思考(比較不娘炮?),但那種激情很快就退去了,大部分的時候,我不忠黨,也不愛國,痛恨死板的規矩與教條,更厭惡不可缺少規矩與教條的軍隊本身。
不過厭惡歸厭惡,在成功嶺上,我這個軟弱文人可是對那些死板的規矩與教條服服貼貼,乖巧如處子柔順如小白兔,一副奸賊弄臣卑鄙小人的頭臉,千方百計地想討好分隊長,要他不要扣我的點罰我的勤。因為我身體很爛,深知自己沒有被罰勤的本錢。
這邊要插話解釋一下罰勤與扣點。舉凡被子沒有摺好、蚊帳沒有掛好等等內務,原該在哪的東西不再哪,就會被扣點;而每天早上我趕在五點半起床號前十分鐘,先起身偷摺的被子,依然常常被判不夠整齊而被扣點,可是我怎麼看都覺得我每天摺的都差不多。集合遲到會被扣點、在講課上睡覺扣點、太吵扣點、笑嘻嘻扣點、分隊長昨夜跟女友吵架分手心情機巴也可以扣你點。一個禮拜結算,被扣太多點的就要在大家點放回家的那天,留在營區裡接受嚴格的操練,這就是罰勤。
其實只要罰我這個文弱書生跑五千公尺,我就會沒用地雙膝跪地求饒了,遑論是其它奇奇怪怪的操練方式了;在此隨便舉個我曾被操練過的「香蕉船」為例,所謂「香蕉船」,便是人先仰躺在地,接著四足抬起直指向天,只剩腰部著地,維持這個姿勢不動一分鐘,但是只要有人受不了酸痛,手腳觸地,時限就會再延長一分鐘,所以一分鐘往往變成五六分鐘,而那種酸痛的苦楚只有被操練者才能體會的到;因為不想當害群之馬,我硬撐到滿頭大汗,面部猙獰,而且我似乎真的聽到自己不聽使喚的丟臉地喊著:「歐!不行了!我要去了!」
在這種肉體與心靈的恐懼兼具的情況之下,在成功嶺上的每分每秒都被無限制的拉長延伸,你真切地可以感受到什麼叫做「時間走不過去了」;拿大學的課堂舉例,假設是一堂很無聊的課,你可以睡覺、你可以同同學哈啦、你可以大膽地坐在那邊胡思亂想,時間很快就過了;但成功嶺上的講座可不行,你隨時隨地地注意著自己的坐姿,一面忍受著睡意及無聊,一面陷入倒底是要繼續忍受想睡而不能睡這種酷刑還是乾脆頂著烈日出操算了這樣的矛盾。
好不容易熬過了一個禮拜,到了懇親會的那天早上,我和弟兄在寢室裡等著廣播;聽到自己的號碼(管理者不叫我們的名字),便歡天喜地地衝下樓會見自己的親屬、狐群狗黨、或馬子;我們也會義氣十足地為那些先家屬領走的同學們鼓掌恭賀,但看著寢室內的人越來越少,心中也不免嘀咕是不是家人忘記了還是怎麼地。
所幸我不是被家人忘記的那一個。我母親同我父親一大早開車上台中找我,只是到營區時遶錯了地點,所以遲了,然而懇親會過後,他們還要風塵僕僕趕回高雄,因為我母親明天還得上班。
在懇親會上,我把我文章上述的一堆屁事,和自己所受的痛苦與磨難一古腦兒全數抱怨給我母親聽。我環顧著成功嶺上一個個像我一般剃著平頭的青年,心裡想著他們心裡應該也是同我心裡這般高呼著母親母親;但我神經竟是這麼的大條愚鈍,完全沒有顧忌到母親您心理的感受,將自己受的那麼一點小小的委屈肆無忌憚又誇張地說給您聽,不想您回家後竟然為我這個沒用的兒子擔心受怕而哭了;母親母親,您知道現實中您兒子表達感情的能力總受困在那沉默與笨拙的形象中,就如同他最擅長的文字,所有的真心誠意總是迂迴在那曲折的詞語背後,到了不得不現出真正情感時,他又總是像躲避什麼似地,令人沮喪地將情節引到他自以為是的黑色幽默橋段中了;母親母親,其實那日下午懇親會結束的時候,我有看到您,您還依然回過身想在那為數眾多的平頭中找到自家小孩的身影,我想出聲喚您,可是那時已經集合了,我不敢這麼造次,但那時我似乎依舊忍不住含混地發出了聲響,因為蹲在我身旁的鄰兵狐疑地轉過頭問那是你母親嗎,而我頭低低地說對那是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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