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看完了馬森與高行健的作品後,我立刻就興致勃勃地進行實作,不論是練習、模仿與創造,我寫出了一些當時自己都不滿意的作品,也寫出了許多超齡又有創意的作品;但那些作品大多還是著重在技巧的試煉與創造上,有些作品現在回過頭來看,仍會驚嘆自己當時對小說形式的創意與勇氣十足,不過就內容與中心主旨來看,當然是想法幼稚不值一提的,畢竟當時才十七歲。
好景不常,當時十七歲的我,剛學會寫小說不久的我,一心想寫出從來沒有人用過的敘事技巧的小說的我,很快就讀到了張大春與駱以軍師徒二人寫的書,讓我這個井底之蛙感到十分的沮喪,創作也幾乎停擺;試想,如果我很早就體認到沒有所謂新的故事或劇情,張大春卻又讓我發現原來說故事的形式也被他這個老小子先寫完了,那我這個後生晚輩還搞個屁?
張大春是學院派的叛徒,他走出了稱霸台灣文學許久的寫實主義,在一片描述為國家為社會不公不義發聲,描繪小人物在下層社會的掙扎血淚的文學中(台灣還真是悲情呀!),他的堀起算是異數。

我喜歡閱讀短篇故事勝於長篇,尤其是看一個作家早期寫的短篇小說,就像是看到回顧一個偉大歌手早期出道時,穿著當時絢麗的服裝,留著最hido的髮型,但其實都遜到會讓人笑倒在沙發上打滾的紀錄片。
短篇小說沒有時間講多餘的廢話,必須要很快就能抓住讀者的目光,作者勢必要精心設計起承轉合內的每一個事件與環節,把自己想說的中心主旨扣好,儘可能在短篇幅內展現自己說故事的技巧;所以我喜歡短篇故事,尤其是優秀的作家寫的,精采度更勝三流作家寫的了無新意又毫無靈魂的長篇故事。
至於一個作家早期的短篇,是最容易看到作家性格、靈魂與內心想法的捷徑,你也可以看到作家當時對小說形式的練習與摸索,就如同剛學會寫小說的你一般;等到一個作家進入成熟期,或對敘事方式有一定的駕馭程度之後,你想要從他筆下找出那個最初最誠懇的靈魂就沒有那麼容易了,張大春現在會說一切都是謊話,我會說我說的都是屁話。
「公寓導遊」、「四喜憂國」、「最初」這三本收入張大春早期最精采的短篇小說,但張大春這個人很早就把靈魂藏起來了,你很難從他的故事裡猜出這個作者真心想的是什麼,或他真正在乎的是什麼;張大春那個與他鬧翻的徒弟駱以軍就曾這樣批評過自己的師父:「故事內沒有一點認真或深刻的哀傷!」
我得幫張大春辯白一下,張大春選擇將靈魂隱藏,不表示他沒有真心的為文學奉獻,誠懇地去寫他筆下的故事,相反的,他的對文學的努力絕對勝過許多耍小聰明的網路寫手;套一句張大春自己的話「我說謊的時候,也是真心誠意的!」,意即我可以撒我願意撒的謊,但我絕對不會編自己也不認同的故事。
如果真要找出一個比較貼近張大春靈魂的一篇代表性小說,我會提收錄在「最初」裡的那篇「再見阿郎再見」,這篇短篇小說我在自己文章「意假情真」裡頭也提過,中心主旨就是-我不是妓女,我也沒有那樣的生長際遇,所以即使我再有誠意寫妓女的故事,最終我還是會淪為意淫妳的下場;我可能不關心我的家人朋友,我連他們愛吃什麼,有什麼習慣性的小動作都未必摸得一清二楚,那我還寫什麼關懷社會,救國濟民,會不會本末倒置,扯太遠了?
如果這個主旨算是張大春這個小說家的「靈魂」,那就不能怪他「沒有一點深刻與認真的哀傷」了,寫得太深刻太認真,對他而言,那才是違背他本意且矯情的。

提到了「故事內沒有一點認真或深刻的哀傷!」,讓我想到了張大春收入在「四喜憂國」裡的另一篇短篇「如果林秀雄」。
「如果林秀雄」是一篇很鬧的作品,完全展現了張大春的靠北與白目;「如果林秀雄」這篇小說多好寫?通篇小說像造樣造句一樣-如果林秀雄早幾天入學,他會被分到甲班而不是乙班,甲班的林秀雄如何如何發生了什麼事。晚幾天入學的林秀雄運氣比較差,被分到了乙班,乙班的林秀雄如何又如何…完全破壞了小說要寫得像真有其事的定律,張大春偏要直接告訴你小說就是這樣瞎編出來的。
這樣的技法現在看來已經不炫了,許多網路寫手大概也已把這種白目與靠北發揚到極致與腐爛了,包括我。但在當時死氣沉沉的文壇,張大春可以算是活潑的新血。
當然,還是得強調的是,張大春絕對不是只有白目與靠北而已,背後是有真才實學與國文實力支撐他,所以他才有別於一般的網路寫手。
幾年前,我看「中天書坊」這個電視節目在張大春的家訪問他,背景是張大春的書房,那時我頓時產生了一個非常不孝的念頭-為什麼我不是張大春的兒子?
看到那滿櫃子的書,我就濕濕了;另外,那個同樣讓我濕濕的正妹節目主持人林書煒帶著甜甜的微笑問了張大春這樣一個問題:「把拔那麼愛看書,小孩應該也像把拔一樣吧?」
張大春則苦笑地回答:「歐…不…我兒子比較喜歡汽車,他很喜歡蒐集那些小汽車模型…」
張大春大概也會背地裡如此竊笑那些後生寫手,空學到了他的皮毛,卻沒有他的實力。但這個時代已經很難評斷是非對錯了,畢竟技巧派的張大春已經誕生了,但誕生他的那個年代,那個作家還能憑實力,看的見希望,而不用先在媒體上被塑造成名人再出書,恬不知恥堂而皇之接受自己被稱為作家的年代,已然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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