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高中時就讀於高雄的鳳新高中。在那時候還算是所新學校,以成績排名的話它是當年學子次於雄中、省鳳中的第三志願。雖然不是頂尖的學校,你卻十分喜愛這所學校,老師年輕、設備簇新,學風自由;不像當時志願排名在它之後的瑞祥高中,作風仍像國中般嚴厲;你下課回家經過那所學校時,總還看到成群結隊穿著緊繃制服的學生,拎著雞排、奶茶等點心魚貫穿越馬路走回校門,準備上課後輔導,而那群學生的臉色印象中總是跟當時的天色般灰敗陰暗。
你騎著你那台後來失竊的軍綠色可變速腳踏車通勤。你把印有鳳新高中四個大字的書包(也是軍綠色的)放在它前頭的籃子裡,昭告天下你是第三志願;那時仍年輕活力的你,總能把腳踏車踩得飛快,假裝自己騎的是摩托車,同路上的上班族、買菜族、其他學校的學生尬車,讓自己能在進入校門上課前享有一點樂趣。
當時的你有著滿腔自以為是熱血與正義,你總是執拗地在等候綠燈時,將腳踏車規規矩矩地停在停止線的後面,黑色的車輪連一公厘都不壓在白線上;而且你總在心理咒罵那些超線的轎車、機車騎士;你覺得這些成年人連這麼簡單的規矩都不遵守,卻定了那麼多莫名奇妙的規矩(制服、校規、服裝儀容等)來設限學生。
高三那年,學風自由的鳳新有了變化,換了一位作風強硬的新校長;他到底做了哪些實際的行為讓你覺得他強硬,你已無法一一細說;但從他的演講-你現在唯一記得的是,在我們被烈日曬的暈頭轉向、制服底下胳肢窩瘋狂噴汗時,他站在有頂棚的升旗台上,用不慍不火,不快不慢的平板聲調講著他的平身經歷(到底講了些什麼呢?是喝洋墨水回來的嗎?),英文是多麼的重要(歐,因為校長大人您英文一定挺好),大家要好好勤勉的背單字;從他一上任就積極地改變學校舊有的規定,並加設了許多他制定的新規定;在在都讓我覺得他是個自我感覺良好又有野心的控制狂(恰恰是我最討厭的人格類型)。他的作風不只讓學生們反彈,也在學校的教職員間發酵;你猶記得他不知做了什麼事惹得你的班導師傷心,直到現在仍把班導師視為恩師(她發掘並鼓勵了你的寫作)的你還寫了篇週記安慰她(說我狗腿拍馬屁也可以);你也還記得軍訓上的教官發出這樣的牢騷:「軍隊已經是公認最龜毛的機關,校長這個人比軍隊還要龜毛。」,這樣的話一出,全班立刻爆出滿堂采,整堂課變成了場批鬥大會,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爭相數落新校長的不是。耐人尋味的是,下一週的軍訓課,我們興致勃勃地想再開場批鬥大會,教官卻顯得低調許多,甚至在我們抱怨校長又幹了哪些「德政」時,還說了幾句幫校長圓場開脫的話。
你自己也在音樂課上改編了張震嶽的歌-「聽某某某(校長的名字)在放屁!」,做為期中的歌唱表演;你回到家還用錄音帶自製了一首批判校長與學校制度的RAP;你想放給母親欣賞,她卻露出嫌惡的表情(我不記得她是否誇張地捂住了耳朵)說:「都是髒話,我不要聽!」,那捲帶子後來就不見了;我堅信她當時如果願意聽完又鼓勵我的話,我就會成為宋岳庭(註)第二。
人是習慣的動物,反抗毫無效果,加上大學入試的逼近,大家都開始把心力放在課業上;同學彼此間也就漸漸忽略了新校長和他諸多規矩的存在了;而我怎麼也沒想到我會在大學聯考的第二天,與平時都站在講台上的校長有著親身的接觸。
聯考的第二天,第一堂考試的前十五分鐘,你腦筋空白,面紅耳熱,焦急的把書包翻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找不到准考證,剩下的時間已經不足以讓你衝回家再回到考場;周圍都是你不認識認真做著考前衝刺的考生,沒有同學可以商量,你也沒有手機,就算能聯絡上母親她也無能為力,你甚至也沒帶身分証,當時的你也沒有機車駕照,可以藉此就地補辦准考證;你想到了落榜、再一年的英文地理數學歷史課本、西格馬與幾何代數、補習班前壯觀的鐵馬海、母親的哭泣、父親的怒吼、記著的提問:「同學你怎麼會這麼糊塗忘了帶准考證?」
你恍恍惚惚步出教室,想哭又哭不出來,這時一個熟悉的背影出現在你的視線-我們學校的校長。你跌跌撞撞地跑了過去拉住了他西裝的衣角,他有些驚訝回過身,隨即溫和地問道:「怎麼啦?」
你慌張地告訴他你面臨的窘境,他聽完後隨即威嚴地跟他身旁的教職員(應該是我們學校的行政人員或導師)說:「你帶他去補辦准考證的教室,務必要幫他弄到准考證。」
接著,就是那位教職員對考場人員的軟硬兼施,「這確實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小姐通融一下,學生準備那麼久,不要讓他遺憾…」
最後,我帶著那張貼著臨時補照的大頭照(照片上的表情一定很苦)的准考證,順利地趕上了第一堂的考試。

我們那屆砸了母校的招牌,大學入試的成績是鳳新創校以來最普通的一屆;也使得一直緊追在後的瑞祥高中後來終於幹掉了它的假想敵,攀升到了第三志願。
多年後,我偶然經過自己的母校,感覺上學校圍牆斑駁了些,也黑了些;你隔著圍牆望裡眺望,裡頭的學生穿著當年和你一模一樣的制服在操場上無憂地嬉戲歡笑,你覺得自己和他們格格不入,使你沒有勇氣走進校門。你看著那些青春的身影,想到你似乎從未在心底感謝過那位幫你順利完成考試的校長;相反的你對自己卻有著奇怪的憤怒與羞愧,你覺得你為了拯救自己脫離困境而放棄了自己的尊嚴,向敵人求援;你也明白教官的態度為什麼會在隔一週後有著180度的轉變,你覺得人一切固守的原則是多麼的軟弱呵,正義在現實考驗下是多麼的不堪一擊,你知道人就是在放棄與妥協中開始變老的。
你凝視著秋陽光影偷偷地從校園裡的綠蔭間隙穿透,透出的微光讓你眼前的世界忽明忽暗;就像你心中自高中後藏了許多年的幽靈,總是在你心緒脆弱時偷偷閃現-那個至今你仍為她在暗夜裡哭泣的女孩;那是你在忘記自己年少夢想、理想與抱負後,所僅剩的唯一。


註:宋岳庭,英年早逝的RAP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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