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人對自己的作品很挑剔,每每過一段時間後,回頭看自己所寫的東西,總覺得不甚完美,甚至覺得非常差勁,心想自己怎麼好意思把這種爛東西拿出來給別人看。這大概也是我不斷錯過文學獎的原因之一,每當我發現什麼文學獎徵文時,期限只有一兩個月,我想寫新的,卻因為在壓力下什麼都寫不出來;而舊作不是早已發表,就是我前面提的,連我自己都不滿意。這時或許有人會問我(這句是文人的自作多情,總以為有人會看他寫的東西,就像政客總喜歡在鏡頭前耍白痴是一樣的道理),為什麼不修改自己的舊作?以往的經驗告訴我,修改舊作的結果,常常會讓作品變得像老師與學生合寫的作品般,不倫不類;因為你已經沒有處在當時寫那篇文章的情緒裡,你要用新的想法與情緒在舊有的框架裡做有限的變動,讓作品起死回生,那不如直接寫一篇新的。
其實,有這種對舊作不滿的感覺是好事,表示你確實有在進步;但寫不好的東西讓人看見,總讓我感到莫名羞愧,會讓我有刪除作品的衝動。在我的網誌上,就有不少讓我有這種砍文衝動的文章;二年前,我寫的一篇描述大學畢業卻什麼也沒得到的失落心情的「印章師傅」是絕對可以逃過砍文命運的一篇文章。
而「印章師傅」是我試圖向汪曾祺致意的一篇作品。
汪曾祺不太注重情節,他小說重視的是一種簡單委婉的情緒、味道、氣氛。這點跟我本身的創作想法相近,我也是個不求繁複劇情的人,文章中也沒有什麼以天下為己任的氣魄與企圖。
為了印證這點,可以來看汪曾祺的「晚飯花」這篇小說。「晚飯花」描述的是一種曖昧不明暗戀情緒的破滅(多麼普通的主題!);故事裡的主角叫李小龍(別問我汪曾祺為什麼把主角取了一個這麼搞笑的名子),每天黃昏放學時,他都會經過一個叫王玉英的女生家門前。王玉英的家門前開滿了晚飯花(野茉莉),汪曾祺用下面這段文字來形容晚飯花開-「它們始勁地往外開,發瘋一樣,喊叫著,把自己開在傍晚的空氣裡。濃綠的,多得不得了的綠葉子;殷紅的,胭脂一樣的,多得不得了的紅花。非常熱鬧,但又很淒清。沒有一點聲音。」而在「濃綠濃綠的葉子和亂亂紛紛的紅花之前,坐著一個王玉英。」
在我眼裡,汪曾祺這段形容晚飯花開和坐在晚飯花前王玉英的描寫,都像是在暗指李小龍對王玉英的暗戀情緒滋長(假裝寫東,其實在寫西的暗喻);當然你也可以說我想太多;可是緊接著下一段汪曾祺又把話講白了一點(雖然還是很委婉),汪曾祺寫道「這是李小龍的黃昏,要是沒有王玉英,黃昏就不成其為黃昏了。」
「晚飯花」是篇非常短的短篇,很快的故事就要進入「承,轉」的階段;如很多愛情故事般,總是有令人想將之碎屍萬段的雜碎與程咬金殺出來。原來王玉英早就被許配給一個名叫錢老五的混混。而王玉英自己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呢?汪曾祺用了一個很簡單的橋段交代,「李小龍知道錢老五住哪。他每天放學經過。他有時扒在門縫上往裡看…王玉英也知道錢老五的住處,她路過時,看看兩邊沒有人,也曾經扒在門縫上往裡看過。」
這個橋段寫完,故事很快就進入收尾,汪曾祺的收尾是這樣寫的:
有一天,一頂花轎把王玉英抬走了。
從此,這條巷子裡就看不見王玉英了。
晚飯花還在開著。
李小龍放學回家,路過臭河邊,看見王玉英再錢老五家門前的河邊淘米。只看見一個背影。她頭上帶著紅花。
李小龍覺得王玉英不該出嫁,不該嫁給錢老五,他很氣憤。
這世上再也沒有原來的王玉英了。(完)

很簡單的一個故事,沒有嘶聲力竭的控訴,沒有淚眼相對的狗血,只有淡淡的無奈與哀傷;最後那句酸味十足的「這世上再也沒有原來的王玉英了。」精準的描繪出了男性對變心女子或愛情幻滅的情緒,即使你曾經再愛一個女生,對她有再多的情意,當她不愛你或投向另一個人的懷抱時,你心裡就是這麼想的;覺得你好像從來就不認識她,她就像個陌生人,她的一切從此就與你無關了。
我為「晚飯花」寫下這篇心得,越寫越對汪曾祺感到敬佩,雖然我寫的是感想大意,但我等於幾乎全數照抄了他的小說;由此能汪曾祺借景寫意的功力有多高,沒有多餘的廢話(我的廢話就很多),不必要的劇情枝節,也不借重心理狀態的描述(我就非常的倚重);藉著簡單的景物描述與簡潔的對話,即能展現人物間的關係與性格。(我什麼時候才能達到如此神乎其技的境界呀?)
我再多舉一篇「鑑賞家」的小說,來看汪曾祺怎麼寫人物間的對話。「鑑賞家」這篇小說講的是一個賣水果的小人物和大畫家成為知己的故事。一日大畫家畫了一幅紫滕,問賣水果的覺得如何。
賣水果的說:「紫藤裡有風。」
「唔!你怎麼知道?」
「花是亂的。」
「對極了!」
大畫家提筆題了兩句詞:深院悄無人,風拂紫藤花亂。

我一直以為台灣文壇正統的文學獎,比較吃像汪曾祺這種細膩精準的文章,而外放後設玩弄形式的風格,在張大春與駱以軍之後,再度被淘汰出局,因為後設拼貼已經被許多程度資質不一的現代寫手給玩死了,徒有型式卻欠缺深刻的靈魂與情感。對我而言,外放與收斂並沒有誰輕誰重之分,你選擇了其中一種風格說一個故事,你勢必就會欠缺另一種風格所擁有的特色與優點;我個人文字本質上屬於外放型的,垃圾話與莫名奇妙的枝節很多,常插入自以為是的黑色幽默打擾讀者,以破壞小說擬真的企圖為樂;但我一直沒有摒棄汪曾祺這種委婉洗鍊的文字風格,雖然用這種「委婉洗鍊」的風格寫作,對我而言才是違背自然的;用這種風格寫一篇一千字的短篇,跟我用擅長的外放風格寫一萬字的中篇,所耗費的心力,可能是相同的。
最後,還是那句老話,無論你用什麼風格或技巧寫作,沒有獨特的想法與靈魂,還是一樣顯不出特色;你沒有一顆誠懇想分享自身生命的真心,你始終就是個編故事的寫手,而不會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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