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你帥氣地隨手彈掉手邊的菸蒂,又不幸被清潔隊給逮個正著,幾天之後,你將會在自家的信箱發現封裡頭有張紅單的信;接著你就會怒氣沖沖地拿著那張紅單來到高雄市政府的十樓,出電梯後右轉,來到環保局第六科室的櫃檯;然後你便會看到兩個人稱「爽兵」的替代役,其中一個替代役正笨手笨腳地將一大疊跟你手上一模一樣的紅單,一份份地裝入信封並用膠水黏好;此時你心中的怒火再也按奈不住,指著那兩個替代役的鼻子破口大罵道:「他媽的你們是吃飽沒事幹歐!」
被罵的那兩個人,一個是在下敝人我,一個是大我幾個梯次的學長。我們兩個人的工作便是我上述的那段劇情;將罰單寄出建檔,並在櫃檯處理繳款事宜,相當之乏味且累人,不時還要當一下前來繳款民眾的出氣包。
我無奈地想著我一年寶貴的青春就將要在這黏貼郵票和建檔打字中渡過了,我想難怪長輩們總是對我的浪漫幻想和人生觀嗤之以鼻(原來他們的世界是這麼地無聊,而我的想法是如此地天真幼稚),要是再這麼生活下去,我的寫作生涯大概就要宣告終結了。
而我學長則是個跟我截然不同的人,雖然他也覺得這樣的生活很沒意義,可是他卻很能認命地調適自己去適應這個現實(我媽大概會很感嘆為什麼為什麼她自己的兒子硬是學不會這點),而他的工作能力的確也很不錯,我想只要將來出社會給我學長個機會,他大概會有著不錯的發展。
面對無理取鬧且怨氣沖天的繳款民眾,我學長自有一套應付的方法,也是公務人員最常也最會使用的一招,那就是「打太極」。
而我學長打的太極(等他退伍就換這打太極的工作就輪到我了)有兩招,一招叫「陳情」,另一招叫「訴願」。其實兩招的意思是一樣的,也就是假使你被罰得很不爽,認為罰得無理(他們媽的老子在馬子面前耍帥隨手彈個菸蒂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們這兩個被國家當作耗材的替代役(我們是那黏郵票的漿糊,我們是那捆卷宗的橡皮筋)便會裝出最最誠懇無邪的微笑,和顏悅色地用甜如糖水的聲音(這工作若交給兩個大胸部的正妹做效果或許會更好?)說:「先生先生沒關係,如果你真的覺得你有什麼委屈,你可以先不用繳錢,你先填寫這張陳情書,把你的理由寫下來,通過的話就不用罰了。」
假使過了「陳情」的期限,那也沒關係,還有個「訴願」的途徑,意思一樣,目的就是要把你這個無知的死老百姓打發回家,讓你抱著個不用被罰的希望直到你信箱再度收到封洋洋灑灑文情並茂的回覆書,上面會寫很多屁話可是你可以不用管他因為重點只有一個就是你這死老百姓的陳情理由在這自由法治的國家眼裡在這正義公平的社會眼裡並不構成理由所以你還是乖乖把錢交出來比較實際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
其實「聰明人」是很少會被這兩個虛晃一招的太極給騙去的(這時我們兩個無辜的替代役就要忍受憤怒民眾漫長的精神轟炸了),被騙的通常是些社經地位不高的民眾,而遇到這種情形,我心中總是感到莫名的鬱悶,尤其他們所持的理由又要比其他「聰明的民眾」更加情非得已時,我便更加深切地感受到成人世界的苦難與無奈。
會這麼說是因為我第一次見識到學長對一位很堅持自己沒有亂丟垃圾的婦人祭出「你可以陳情」這招太極時,竟收到了我作夢也想不到效果,原先激動不已的婦人安靜了下來,拿著我學長遞給他的陳情書,就這麼在櫃檯專心認真地一筆一劃地寫了起來;正負責黏郵票裝信的我以這個工作作為掩護,冷眼地看這幕,那婦人忽然又抬起頭來帶著抱歉羞赧的笑容對我和我學長說:「不好意思,垃圾的圾要怎麼寫?」我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我們沒有人立即回應她的問題,而我們也不能幫她代筆,忙了一陣子我們有空才弄出了個「圾」字讓她對照著寫;我繼續貼著郵票,心裡默默地想著:「阿姨,一千五也不是什麼天文數字的罰款(或許對她來說的確是的),這樣也只是浪費妳自己的時間而已,不可能通過的。」
等到那位婦人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走了,我忍不住低聲地問我學長:「她的陳情不可能過的對吧?」
我學長神色自若的說:「當然阿,除非是我們自己蒐證出了問題,不然陳情要過的機會很低。」
此時我的主管也插話進來教導我這個初來乍到的菜鳥:「這叫做給她個希望,不然天知道她會在這裡吵多久。」
主管此話一出,我們三人都不約而同地露出成年人才會小孩子學不來的微笑,至於為什麼要笑我就不太懂了。
一個禮拜後的中午休息時分,那天不知為什麼特別的忙,我和學長無精打采蹣跚地走向廁所,那是那天我們第一次有機會起身去上廁所;我學長忍不住向我抱怨道:「如果我因此得到膀胱炎,我一定要申請國賠。」
我回說:「你可以申請阿,問題是他們一定會叫你先陳情…」
學長接著說:「沒錯沒錯,先陳情再訴願,你學會了…」
或許是累了,又或許是我這個黑色幽默實在太無趣,我在我學長臉上彷彿看到自己一個禮拜前臉上所掛的那種僵硬笑容。於是這個話題在我和我學長短短幾句屁話和撇尿聲中草草結束。
步出廁所,那天午後辦公大樓裡的日光燈不知怎麼似乎特別黯淡,走道上空無一人,耳邊只有兩雙替代役皮鞋沉重疲憊的聲響在陰暗的長廊上綿延迴盪著(而其中一個聲響更隱藏著一個不願向成人世界靠攏卻又不得不為之的哀傷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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