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總是這樣的,蒙蒙眛眛、似有若無,有點像無傷大雅的玩笑;等到某個不經意的眼神、無心的舉動,一顰一眉;即使只是個語意不清的問句,才驚覺那說不出口的感覺已如此真切。

 

女人將一個約莫兩三歲的孩子抱起揣在臂彎裡,溫柔地對拿著數位相機的男人一笑,然後轉過身,背向他的男人;那男人臉上輕輕的微笑淺藏著初為人父的幸福;然後男人端起相機,在煙火灑亮整個夜空時按下了快門,留住了妻子抱著孩子在愛河圍欄旁昂首凝望煙花的背影。

這一幕皆被人群裡形單影隻的他看在眼底。他不禁為這幕感到開心,猜想著不知是男人或女人的巧思,照片裡的構圖一定會如同鑽戒金飾婚紗的廣告文宣或愛情電影裡的場景般唯美無比,而不是一般家庭拍照總是將臉孔面對鏡頭,然後在看到照片後懊惱著自己微笑有點歪斜,臉泛油光或眼鏡太髒。

他從不懂得高雄這條曾經又臭又髒,惡名昭彰的河流何以被稱做愛河;印象中,他並沒有聽過這裡流傳過男女間可歌可泣的殉情事蹟;相反的,他曾聽過他一個讀海專的朋友說,要在這條飄滿愛之船的河流當救生員得通過的考驗就是得冒著得嚴重皮膚病的風險,跳下這飄滿化學物質的濁液體裡游上三十分鐘;又聽聞老一輩的人說過那附近是風化區,在暗巷總有女子試圖引誘他這樣血氣方剛年紀,背著書包從補習班下課的高中生,雖然這樣的故事讓他聽得心癢難耐,但當他鼓起勇氣刻意一個人繞路經過那些似乎就是人們口中的幽幽暗巷時,他卻一次都沒遇過那穿著廉俗卻暴露的女子向他招手。最後,愛河又成了一種政治,成了某位政治人物的功蹟,「某人八年在此都做不到的事情,我某人做到了!」;現今的愛河的確不像往日般讓路人掩鼻摀口,扭頭就走,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奇怪卻讓人比較能夠忍受的異味,而且還在附近規劃了商店和街頭藝人表演區,逢重要的節慶在河畔旁還會不時舉辦些應景活動供市民遊玩,如此刻的元宵花燈展。

重頭戲已錯過了,她遲來了。

下次施放煙火的時刻是一個小時之後,而那是今晚的最後一次,也是此次元宵活動最後一次施放了。

擁擠的人流,人聲吵雜,惹得他腦袋裡亂哄哄的,他無法抑制自己去胡亂揣度她遲來的意義-她是刻意要讓他等待的?就像某些戀愛中的女孩兒測試著自己初交往的男孩兒,以他們的耐性測量著他們對自己的愛戀程度。或者是她的家裡臨時發生了什麼要事,讓她分身乏術?更嚴重者,她在赴約的路上出了什麼意外?又或者,她只是單純的忘了這件事?不可能的,當初是她主動來電邀約他的,她是個溫柔且善解人意的好女孩,不會如此輕率地對待朋友的。

他想起接到她來電邀約他一同去賞燈會的晚上,他幾乎興奮地徹夜無眠;在他翻箱倒櫃想從他那除了校服之外,幾乎都是母親在大賣場或市場買的三件五百塊便宜T侐中,試圖找出一件比較稱頭以便赴約的衣服的同時,也在回憶裡翻騰著關於她的每件大小事。在學校裡她的座位排在他的後方,而他總會仗著他的身長優勢,討好地幫她撿起她不小心滾落的橡皮擦、鉛筆等文具,而她也總對他報以甜美的微笑。她是那種大方,卻又不會太過熱情到令某些較為敏感纖細的男孩子感到難為情的女生;而他正是那種總在團體中選擇沉默,跟亮麗的女生講話便顯得結巴,灰撲撲型令人洩氣的腳色。而同她說話卻讓他感到自在,他覺得任何事都能向她傾吐,他能夠安心地卸下自己對生人的不安,毫無保留地展現他性格中脆弱、缺失、掙扎痛苦的一面,卻總是獲得她溫暖的鼓勵。

而像他這樣柔軟的男孩,卻能獲得如此體貼溫柔女生的單獨邀約,怎能教他不興奮又緊張呢?

隨著時間分秒過去,每個關於她形影的回憶都變成了痛苦的煎熬;她不會來了!他痛苦地這樣想著。

然而,最終她還是帶著歉意地微笑出現了,驀然出現在他已逡巡人群千回的眼眸前。

「等很久了吧?真對不起,錯過了公車。」她挨近他,低低地說。

「沒關係剛有放了一次煙火不過等會兒還有一場

其實不論她給他什麼理由,他都會接受的;重點是她的出現,之前讓他內心備受煎熬的思緒,又再一次翻轉為讓他感到幸福的回憶。

「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再去逛花燈,然後再去那邊挑個好個位子看煙火,好嗎?」她提議道。

「好啊!」

「不要我每次我問你什麼你都只會回答好,好嗎?」

「好!」

她咯咯笑著輕捶了他細瘦的肩膀一拳。

於是,他們倆個吸著飲料,沿著愛河,逛過一個又一個展設花燈作品的棚子;有小學生組稚氣的作品,也有行家技巧繁複,製作精巧的作品。其實他無心觀看,視線總離不開認真欣賞花燈的她的臉龐;他本來是想點霜淇淋的,卻擔心笨手笨腳的自己吃到最後會讓溶化的奶油將自己的手搞得黏膩不已而作罷。

最後,他們站在三個卡通飛天小女警造型的花燈下。他想起他曾在放學後,飛快地騎著腳踏車衝至文具店,買了六支一組,印著這樣卡通圖案的鉛筆送她;就因為她曾對他說過她喜歡這部卡通,又喜歡用木頭鉛筆寫字。

在燈火掩映下,她的雲鬢閃著微微的光輝;他被那層光輝吸引,不可自抑地向她捱近了半步,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聽聞到自己不規律的呼吸,及運動鞋在柏油上顫抖遲疑挪動的聲音;內心有股聲音告訴他這就是了,有些人或事及機會錯過就永遠不會再有,從來沒有勇敢過的你總要勇敢過一次,要不然你永遠不會知道答案是什麼;就在這時,她恰恰回過頭來,臉上泛著是往常聽他說話時,總會掛著的那種溫柔、鼓勵的微笑-於是他握住了她空著的那隻手,柔軟而溫熱-光影挪移,他看到她臉上的微笑似乎黯淡了一下,也在那麼一瞬之間,他感覺到那雙溫軟的手迅速地從他的手中滑出,卻又緊緊地拉住了他的的袖口。

「走!快,好像快要放煙火了,我們往那邊去,那邊視野比較好」她扯著他,臉上依然帶著他熟悉且在夢裡百轉千迴的笑容,光線在她面容上造成的陰影已經消失了。

他想回答好,喉頭卻被哽住什麼似地,什麼也說不出口。

就在此時,遠方卻猛然傳來劃破天際的咻咻聲,河畔人群、河中天鵝船上的愛侶皆抬頭,伸長頸子望天歡呼;元宵最後一次煙花在穹蒼爆炸,七彩顏色在黑幕上恣意炫鬧擴張,然後如同花雨般凋謝,寂寥地落在灰濛濛的愛河倒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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