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大學時,發現永遠都不可能完成自己的電影夢想的時候,便體認到自己已經開始進入了夢想陸續崩壞的人生;我曾以為電影是我最能夠做好、最能夠發揮所長的領域,如果我連自己曾經最有自信能夠辦到的事情都沒搞好(天哪!高中的我曾是那麼篤定我這生起碼能拍出一部讓觀眾看到如痴如醉的影片),我又怎麼能說服自己在其他領域有什麼前途與未來(更何況我對其他行業根本沒有興趣與野心)?
現在我帶著深深的罪惡感-那個源自我不用付出勞力,完全白吃白喝倚仗著父母資助的罪惡感,以文學之名過著廢材人渣的生活;但最近我驀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小時候,我曾起過偉大到不行又入世務實的志向;我媽現在聽到她這個已經徹底作廢變成廢材人渣的兒子口中說出這個志向,應該會感動落淚(是個賺大錢的行業哪!);這個志向便是當個發明家。
那時會興起發明家這個志向,一定是受了我母親給我買的一套不知道是哪個鳥出版社出版的大字注音版的「成功名人傳」;我那時應該還處在懵懂無知,把大人的話當真理的愚蠢年紀,對所謂「成功名人」也不會產生只不過是一群好運氣懂手段與自吹自擂的混蛋的聯想。
「成功名人傳」這套書分成好幾類,像是「歷史上的名人」就有劉銘傳、蔣總統、還有當時是現任總統的李登輝等等(啊!真是家舔屄屄的出版社),「科學上的名人」就有李遠哲、居禮夫人、愛迪生等人。
一定是那篇關於愛迪生的故事打動了我天真無知的心靈,他那醜小鴨變天鵝白癡變天才的傳記實在是太浪漫了;我興高采烈地要求我母親,要她帶一只紙箱子給我,好讓我在裡頭放置進行實驗所需要的用具,然後如愛迪生般在我家的地下室進行古怪而偉大的實驗(傳記裏的愛迪生因為實驗失敗炸掉了他家的地下室)。
我這個即將是未來發明家的小毛頭,腦中轉過上千個內容,讓我不知道該從哪個計劃開始著手,也就不知道該需要什麼科學器具來放在我媽為我帶回的那只大紙箱裡(沒想到她真的幫我弄了一只箱子回來)。
後來我終於忍痛割捨了許多我覺得十分偉大的實驗計劃,訂下了一個我覺得最基本的第一個實驗-我要把蜻蜓的頭接到蝴蝶身上,發明出新品種的昆蟲。
實驗計劃由於城市小孩的我捉不到蜻蜓與蝴蝶而延宕,再來由於國小段考的逼近而不得不暫停,而段考出來的自然成績更讓我這個偉大的計劃永遠胎死腹中。
我記得我母親看到我的段考成績,斥責我道:「這麼不努力還當什麼發明家?說要做實驗我也幫你帶了紙盒回來,結果你做了什麼?」
這使我不得不懷疑,我母親從一開始帶紙盒回來根本就是個陰謀,好讓她在我段考考壞之後可以對我說教;也許她罵我的時候,心裡卻帶著濃濃地笑意:「你是我兒子,難道我還不了解你是什樣麼的德性嗎?其實你只是想蒐集實驗教室裡的那些奇形怪狀的燒杯、試管、酒精燈與會變色的酸鹼試紙吧?」
不論如何,從此我就不輕言自己的夢想了;而那只大紙箱也可憐兮兮地瑟縮在黑暗潮濕地下室的一角,破爛發霉,而裡頭始終空空如也。
這次的段考只是個開端,後來有更多的考試與類似的制度來證明了我人生的「不可能」,各式各樣的分數證明了我不可能是科學家發明家運動員台大醫科好學生好職員…一直到電影夢碎,證明了我一無是處,為了取得這個「你不可能是」的證明浪費了我十幾年的光陰;使我不得不對我童年的偶像愛迪生發出抱怨:「你這個賤渣發明家有必要說出:『成功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加上一分的天才』這樣的屁話嗎?你這個賤渣講這句話的時候應該已經成功了吧?後世多少聰明的既得利益者拿你這句屁話羞辱愚蠢的人;補習班與勵志作家拿這句屁話騙吃騙喝,管理階層拿這句屁話罵被管理者沒有達到目標就是不夠努力,這真是狗屎!」
白痴永遠不會變成天才(我接受那百分之一的機率或神蹟),白痴只剩下兩種選擇-接受自己是白痴,或假裝自己不是白痴;這是我最後堅信不移的人生觀。
明白了這點,我只剩下最後一個無恥又偷懶的志向,而我也只能像個快溺死的人緊抱住根爛木頭般不放。
這個可能是我人生最後一個志向實在太無恥了,無恥到我不敢說出這個職業的名子(事實上它有被當作職業過嗎?),這個志向可以讓我輕易完成我曾經被這個世界證明我不可能完成的事,因為我只要用寫的就好了-
十五年前,我媽正在客廳看著電影台所播的好萊屋科幻災難爛片(凱文貝肯演的「從地心竄出」),猛地被地下室傳來的一聲轟然巨響嚇了一大跳;她立刻想到是不是她那個最近異想天開想模仿愛迪生的九歲寶貝兒子在地下室出了什麼意外。
做母親的焦急慌亂地奔向地下室,邊喚著她兒子的小名;地下室裡頭煙霧瀰漫,使得她幾乎睜不開雙眼;忽然一雙小手握住了她,在她耳邊輕聲跟她說:「媽媽,妳看!」
好不容易睜開了眼,眼前的景象讓她驚訝地張大嘴卻說不出話來;數十隻有著紅色複眼的蜻蜓,卻鼓動著有蝴蝶般色彩斑斕的厚重翅膀(仔細看那是將蜻蜓的頭部切下後再用透明膠帶笨拙地黏在同樣遭受被砍頭命運的蝴蝶身上),身上還背負著一顆輕巧的水銀電池,在那慘白不實的日光燈管底下如喝醉了般跌跌撞撞地無聲掙扎飛舞著。
最後那些奇異的昆蟲物種都因電力耗盡,一隻隻接二連三地從高空中跌落到地上,如廉價的塑膠玩具般摔得四分五裂。
牽著母親的手的男孩淚眼汪汪,抬起頭,哽咽道:「母親,對不起!多年以後我仍然無法逆轉結局,依舊為您講了一個關於失敗的故事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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